李相日翻拍吉田修一《國寶》：優秀的表演者與偉大的藝術家的差異

【文/香功堂主】十七世紀，當時法條禁止女性演出，使得歌舞伎出現男演員演出女性角色的習俗，這些男扮女裝的角色被稱為「女形」。

改編自吉田修一小說、李相日執導的《國寶》，日本票房突破 160 億日圓，是僅次於《大搜查線2：封鎖彩虹橋》的日影真人演出作品的最佳票房成績。影片開場，立花組黑幫老大宴客，知名歌舞伎演員半二郎特地拜訪。立花老大的兒子喜久雄巧扮女裝粉墨登場，精湛表演讓半二郎（渡邊謙 飾）留下深刻印象。立花老大因黑道仇殺而過世，喜久雄被半二郎收為徒弟，並與半二郎的兒子俊介一起受訓，步上成為歌舞伎演員之路...

《國寶》以喜久雄的絕美身影拉開序幕。美，是令人醉心的，舉手投足，都吸引著來客的目光。隨後，立花老大在黑道火拼中喪命，漫天大雪，染上腥紅鮮血，那也是一種美，暴力式的。老大在力抗敵人之際，注意到躲在一旁的兒子正看著他，他對喜久雄說：「用你的眼睛好好看清這一切。」老大舉起武士刀，準備與敵人廝殺，卻瞬間命喪在手槍之下。這個開場，快速勾勒出《國寶》的內核：關於美與暴力，關於死亡與永生，也關於武士刀抵抗不了槍彈的無奈。

《國寶》的兩名主角：喜久雄（吉澤亮 飾）和俊介（橫濱流星 飾），彷彿是武士刀與手槍的隱喻。喜久雄擁有俊介羨慕不已的技藝，俊介無論多麼努力，都達不到喜久雄的境界。除了演出的才能外，也在於兩人目標的不同。俊介的父親是知名演員，從小受訓成為歌舞伎演員的他，將繼承父親的衣缽視為責任，而非發自內心的熱愛。

反觀表演之於喜久雄，代表了一切。就像女友小春所說：「有人看他表演，就是喜久最開心的時候。」喜久雄不斷站上舞台，不只是對「被觀賞」的迷戀，也是在追求一種美的境界，可以連命都不要，一如年輕的喜久雄，目光被父親臨死前的姿態和神情所吸引。父親的死亡與大雪產生印象連結，生命在轉瞬消失，強烈的畫面卻能讓觀看者一輩子記在腦海。

若說俊介的使命是要成為一位夠資格承繼父親名號（榮耀）的接班人。那麼喜久雄的使命，是要重現父親的死亡之美，要讓每一個觀賞他演出的人，都能牢記他的身影。

「你必須要活得像阿初，才能死得像阿初。」《國寶》半二郎

片中，半二郎因車禍受傷，欽點喜久雄擔任替演，俊介為此感到羞愧而離家出走。半二郎選擇喜久雄而非兒子擔任替演，是看重技藝更甚於血緣嗎？俊介長年離家失聯，年邁且罹患糖尿病的半二郎自知不久人世，決定在歌舞伎舞台上宣布喜久雄是「半二郎」名跡的繼承人（此舉違反了歌舞伎的世襲制度），卻因身體不適而在舞台上昏厥，失去意識之前，半二郎口中反覆喊著兒子的名字。半二郎就算認可了喜久雄的技藝，但他心中真正能繼承自己名號的人，依舊是俊介。由此來看，半二郎讓俊介與喜久雄一起接受訓練、交由喜久雄擔任自己的代替演員，是想利用喜久雄的優秀，來激勵兒子能更認真對待歌舞伎。

「我想成為日本第一的歌舞伎，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需要。」《國寶》喜久雄

武士刀（喜久雄/技藝）和手槍（俊介/世襲），訴說著人生的不公平，世襲與血源的優勢依然難以被撼動。我一度以為《國寶》的喜久雄和俊介，會是《阿瑪迪斯》裡的莫札特與薩列里關係重現，關於才能與權力的不對等。但後來發現電影真正探討的主題，其實是不同的態度所看見的不同人生風景。

半二郎與俊介是在追求表演藝術的過程中，依舊被人世間的親情、愛情、名利所羈絆（身份的追求）。而喜久雄和被稱為人間國寶的小野川萬菊，則能為了達到他人難以企及的藝術高度，願意犧牲一切，去實現美的人。喜久雄和萬菊的性格冷血、不近人情，但正是在這樣近乎瘋狂的追求中，才具有讓觀眾（以及自我）忘卻現實，進入表演（虛幻）世界的能力。

俊介和半二郎是業界認可的優秀表演者，喜久雄和萬菊卻可能是偉大的藝術家。哪一種人生更好、更值得追求？電影無意給出答案，而是用兩場戲，去圓滿喜久雄和俊介各自的人生（他們最終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俊介的最後一檔演出，是演出父親的名作《曾根崎殉情》。當年車禍受傷的半二郎把他飾演的阿初一角交給喜久雄演出而非俊介，多年後，俊介終於演出阿初一角，象徵俊介即使沒有繼承父親的名號，依然承接起父親的事業。而俊介詮釋的阿初角色，刻意跟父親的表演有所區隔，也訴說他在舞台上（作為一名表演者）嘗試走出跟父親不同的路（實現俊介想要當一名真正的演員夢想）。

「這裡一件美麗的東西都沒有，那反而讓我感到安心，彷彿有人對我說：不用再努力了。」《國寶》萬菊

喜久雄在《國寶》裡的最後一幕戲，則是萬菊曾經演過的《鷺娘》，關於一隻戀上人類男子的白鷺精，幻化人形，跳著舞蹈想要吸引對方的注意，但這份感情始終沒有獲得回應，最終凍死在大雪之中。《鷺娘》的劇情即是喜久雄的生命寫照：為能追求絕美的愛（藝術），一輩子舞蹈（琢磨技藝）直到死去。

電影裡，萬菊第一次見到喜久雄，便對他說：「美麗的容貌可能會把你吞噬。」這段台詞乍聽是萬菊看透了喜久雄追求事業的野心，出言警告，但事實上，那是萬菊在喜久雄身上看見了與自己相似的影子：執意走在追求美（藝術）的道路上，這條路崎嶇難行，既孤獨且容易受傷，但沒有經歷苦痛，便無法達到絕美的境界（為了實現他們心中的美，俗世間的一切皆可拋棄），一如《進擊的鼓手》的最後一幕，偉大的表演之所以能令人讚嘆，在於演出的背後，付出了常人難以理解的狂熱。而這樣瘋狂的愛，帶來了心靈上的高潮（對觀看者與表演者都是），卻也充斥著鮮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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