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耀與傳承》專欄－漫談潘主蘭德藝雙馨圓滿人生及璀璨不朽歷史地位(中)

▲潘主蘭先生。（圖：陳奮、海書提供）

導語：歷史從不只是塵封的往事，它是一種血脈，一份責任。那些為民族存亡而犧牲的忠魂，不僅是家族的驕傲，更是全體中華兒女的共同記憶。

《榮耀與傳承》專欄追尋先烈足跡，聆聽家國心聲，將個體的悲壯融入民族的命運；將歷史的榮光化為今人的啟示。

唯有銘記與傳承，方能在當下的選擇與困境中，尋得民族前行的答案。

第四期漫談潘主蘭先生德藝雙馨的圓滿人生及其璀璨不朽的歷史地位（中）

二、藝術成就

潘主蘭的「詩」

潘主蘭的詩歌創作貫穿其藝術生涯始終，是其學術修養與人文精神的重要載體。作為民國時期福州詩壇的代表性人物，他14歲師從經學大家鄭星駟接受傳統詩文訓練，16歲正式加入福州詩社，35歲成為南社閩集成員，其詩學根基深植於閩派文化沃土。

在詩學觀念上，潘主蘭秉持「詩以載道」的現實主義創作觀。1943年加入南社時提出的「非關風化吟，雖工究何補」之論，既是對傳統詩教精神的繼承，更彰顯出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這種將詩歌功能與家國命運相聯結的創作理念，在抗戰期間達到頂峰———其《書憤》組詩中「無端烽火迫連天，骨肉流亡已二年。責在家曾紓亂毀，仇深身敢乞歸全。不除慶父終為患，再起東山總是賢。浩氣所鐘須記取，英雄事業著先鞭。」等句，以史鑒今的用典技巧與慷慨激昂的愛國情懷，構成特殊歷史時期的文人精神圖譜。

從詩風演變看，其創作呈現明顯的階段性特徵。早期詩作如1939年刻「此身合是詩人未」自用印時期，遣詞用典具有青銅器銘文般的古奧；晚年作品則轉向陶淵明式的沖淡平和，語言如閩江水般澄澈見底。這種由「艱深」至「平易」的轉變，實為詩人將學術積澱轉化為生命體悟的藝術自覺。

特別值得關注的是其題畫詩成就，素有「潘郎無畫不題詩」真正實現「詩畫互文」的藝術理想。《題松》中「高懷貞幹豈爭妍」以人格化筆法昇華物象，《題素心蘭》「不與萬花顏色鬥」則通過比興構建文人精神寓所，展現出詩書畫印綜合修養的獨特優勢。

在詩歌技法方面，潘主蘭創造性地將「白描」傳統與現代意識結合。他主張「作人人能識之字，人人能解之句」，1930年代，潘主蘭二十多歲的時候創作的《冬夜不寐有懷鶴山畫師》：「一屏一榻盡多餘，巖閣荒寒水榭虛。料得詩人獨危坐，宵深猶讀養生書。」已顯現平實曉暢的特點。這種「舊體新用」的探索，既恪守律絕格律，又注入現代漢語活力，為傳統詩詞現代化提供了重要範例。

潘主蘭先生用他的詩，書寫著時代的篇章，抒發著愛國愛民的情懷。無論是動盪的戰亂年代，還是後來的和平歲月，詩始終是他手中的利刃與明燈，刺向黑暗，照亮前路。他的一生，因詩而更加絢爛多彩。

潘主蘭的「書」

潘主蘭的書法藝術世界猶如一座貫通古今的文化橋樑，其筆端流淌的不僅是墨色線條，更凝聚著學者型藝術家的深邃思考。這位從福州瓦盆素蘭中走出的大家，自七歲執筆便展現出對傳統書法的非凡洞察力。其學書路徑深得古人「取法乎上」精髓：楷書築基時既臨顏柳，又溯魏晉，尤鐘情於鐘繇《薦季直表》與北魏《張黑女墓志》，在橫豎間種下「古拙雅」的審美基因；行書創作時則熔鑄鐘繇古韻、倪瓚靜氣與二王風流，更得同鄉先賢黃道周之磊落氣度，形成橫斜取勢、斷連相生的獨特結體。觀其行楷墨跡，起收筆常帶甲骨金文意趣，秀勁線條裹挾著三千年文字演變的密碼，將「著意於形，進而求神」的書學理念化作紙上風雷。

真正令潘主蘭在書法史上確立坐標的，是其對甲骨文的創造性轉化。當這位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在民國初年選擇研究出土未久的甲骨文字時，或許未曾料到這將成就一段「江南龜父」的學術傳奇。面對當時可識甲骨文僅六百余字的困境，他以《說文》為舟，六書作楫，在「存疑」、「待考」的文字迷宮中開闢新航路。

1980年代安陽殷墟筆會上，七旬老人揮毫寫下二百字《頌詞》，每個字都是稽考通假的學術結晶，這份用甲骨文書寫的現代文本，既是對羅振玉、郭沫若等前輩的致敬，更是以「扶輪有主張」的文化自覺續寫文明薪火。福建美術出版社結集的百件甲骨文作品中，鬥方扇面間躍動的不僅是刀筆趣味，更承載著將學術考據升華為藝術語言的非凡智慧。

深入剖析潘氏書風演變，可見時代印記與個人追求的深刻交響。早年臨摹甲骨拓本時，其筆觸輕盈如蝶，在神秘符號間采擷靈感；特殊歷史時期書寫毛澤東詩詞，細勁線條中蘊含著學者特有的謹慎與虔誠；改革開放後自撰詩文，嚴謹結體與輕鬆用筆達成微妙平衡，彷彿千年古樹綻放新芽；及至晚年，老辣筆鋒已臻化境，那些看似隨意的枯筆飛白，實則是七十載硯田耕耘的結晶。這種「人書俱老」的境界，在自書《論書絕句》中體現得尤為顯著———當「鐘張並舉又鐘主」的史論見解化作鐵畫銀鉤，學術洞見與藝術表達已然水乳交融。

作為罕見的學者型書家，潘主蘭始終將「文與人一」奉為圭臬。其書法多書自撰詩文，從「安知封鮓無賢母」的廉政箴言，到痛斥毀林的環保疾呼，筆墨間躍動著知識分子的擔當。這種「以書載道」的創作觀，與其「醜怪流行未足訶，內涵端在讀書多」的書學主張一脈相承。他堅信書法絕非炫技遊戲，而是讀書養氣的自然流露，故其作品沖和恬淡中自含清剛之氣，恰似瓦盆素蘭，不求豔色驚俗，但以幽香致遠。這種藝術品格的形成，既得益於幼承庭訓時母親口授的包公故事，更源於畢生對文字學的深耕———當同齡書家多在筆墨形式上求新求變時，他選擇潛入《說文校勘表》的學術深海，在小篆規範與甲骨探索間架設起傳統文字學的當代坐標。

回望二十世紀中國書壇，潘主蘭的獨特價值在於打通了藝術創作與學術研究的經脈。他將王國維提倡的「二重證據法」引入書法實踐，使刀筆痕跡攜帶著文明考證的溫度；又以藝術家的敏感重新詮釋郭沫若的甲骨研究，讓學術發現獲得審美表達的翅膀。這種「雙楫並劃」的探索，在《潘主蘭甲骨文書法》集中得到完美呈現———那些凝聚半世紀心血的楹聯冊頁，既是文字學研究的視覺注腳，更是古老文明基因的當代藝術轉譯。正如他在殷墟年會上即興口占的絕句：「文字先河甲骨鄉，鉤沉發閟考殷商」，這位畢生與古文字對話的藝術家，最終用筆墨完成了對文明源頭的深情回望。

在全球化語境衝擊傳統文化的今天，重讀潘主蘭的墨跡別具啟示。他那些拒絕「與萬花顏色鬥」的素心之作，恰似一劑文化良方：當快餐式創新甚囂塵上，他提醒我們回歸「墨池筆塚日兢兢」的工匠精神；當形式主義泛濫成災，他示範著如何將學術深度轉化為藝術高度。從老福州瓦盆裡的一株素心蘭，到中國書法史上一座學術與藝術交織的豐碑，潘主蘭用硯田八十載春秋印證了文化傳承的真諦———唯有將個體生命沉浸於文明長河，方能在筆鋒轉折間書寫出超越時代的永恆價值。

潘主蘭的畫

潘主蘭的繪畫藝術堪稱二十世紀文人畫的絕響。在傳統文人畫式微的當代語境中，這位從素心齋走出的藝術家，以詩書畫印的全面修養延續著文人畫的文脈。其畫作中的一蘭一竹、一山一水，皆是胸中逸氣的自然流露，更是千年文人畫傳統在新時代的創造性轉化。觀其畫卷，恍若展讀一卷流動的詩歌———墨色氤氳處，既有倪瓚的蕭散簡遠，又蘊八大的孤傲清泠，更透著獨屬閩中山水的溫潤氣息。

文人畫素來強調「畫者，文之極也」的創作理念，潘主蘭對此有著深刻認知。青年時期他便系統臨摹畫本，在日復一日的摹寫中參悟傳統筆法精髓。這種看似笨拙的築基功夫，實則為後來「破繭化蝶」積蓄能量。1940年代完成的《閩中畫人春秋》，不僅梳理了地域繪畫史脈絡，更在考據中確立起「畫道即文心」的藝術觀。這種學者型畫家的獨特視角，使其作品始終保持著與明清文人畫的對話姿態：既見石濤「筆墨當隨時代」的革新精神，又含沈周「觀物之生」的寫生趣味。正如其題畫詩所言：「不似湖州竹數竿，繁非容易簡尤難」，這種在繁簡之間的藝術抉擇，實則是文人畫「技進乎道」傳統在當代的生動詮釋。

對元代大家倪瓚的師法，構成了潘主蘭藝術品格的重要基石。自1930年代起，他便以近乎朝聖的心●收集雲林真跡，在枯筆淡墨間揣摩「聊寫胸中逸氣」的真諦。這種追慕不僅體現在《歲寒圖》中「虛我孤高世所無」的題跋，更深刻影響著其山水畫的視覺語法。觀其餘好畫平遠，近景以側鋒皴擦出山石肌理，中景以渴筆勾勒疏林寒亭，遠景則用淡墨渲染雲氣空濛，這種三段式構圖顯然脫胎於倪瓚的「一河兩岸」。但不同於雲林的冷寂，潘氏山水總在荒寒中透出暖意———或許是受閩地濕潤氣候的浸潤，其筆下山石常帶溫潤水汽，枯樹新枝間偶見雀鳥棲止，為蕭瑟之境注入盎然生機。

最能體現潘主蘭藝術獨創性的，當屬其「簡極生神」的造境能力。《望歸鴻圖》堪稱現代文人畫的經典範式：畫面上方五只墨雁斜掠而過，下方僅以數筆淡赭橫掃暗示江岸，餘處皆作留白。這種「不畫之畫」的高妙手法，將「斜陽影裡有歸鴻」的詩意轉化為可視的時空劇場———觀者既能從飛鴻姿態中感知暮色漸濃，又可由空白處想象秋水長天。同樣精妙的《弱柳垂青鎖圖》，僅以兩筆焦墨繪出柳枝主幹，卻在乾濕濃淡的墨色變化中，令觀者彷彿目睹萬千柳絲隨風搖曳。這種「以少許許勝多多許」的表現手法，既承繼了八大「計白當黑」的美學智慧，又暗合現代藝術中的極簡主義追求，堪稱傳統繪畫語言的現代轉譯。

蘭竹題材在潘主蘭筆下獲得人格化的新生。他畫蘭摒棄鄭思肖的孤憤、李方膺的狂放，獨創「素心蘭」意象：三五莖蘭草斜出，以篆籀筆法寫出葉片彈性，花萼施以極淡胭脂，恰似謙謙君子含而不露的風骨。其題畫詩「紫莖綠葉長精神，知是心清不著塵」，道出了藝術形象與人格修養的內在關聯。畫竹則突破文同「成竹在胸」的程式，常取風雨竹、月下竹等特殊情境，以行草筆意表現竹枝的動態韻律。那些看似隨意的飛白枯筆，既是對鄭板橋「眼中之竹」的超越，也暗含著對特殊歷史時期文人處境的隱喻。最具突破性的當屬朱竹創作，他將鐘鼎文筆法融入竹節勾勒，用硃砂替代傳統墨色，在《朱竹圖》中營造出「錯認流霞一片紅」的視覺奇觀，賦予傳統題材全新的表現維度。

詩畫同源的審美理想，在潘主蘭藝術實踐中達到新高度。1975年創作的《一舸斜川圖》，將陶淵明《游斜川》詩意轉化為水墨語言：畫面中央一葉扁舟橫陳，船頭老者仰觀飛鴻，遠處山巒以披麻皴寫出朦朧月影，題跋「閒話羲皇間史前」與圖像構成時空對話。這種詩畫互文並非簡單的圖文配飾，而是通過墨色濃淡、構圖疏密來呼應詩歌節奏。在《水竹人家圖》中，畫家以濕筆淡墨渲染出江南梅雨的氤氳，竹林深處若隱若現的茅舍，與題畫詩「資生魚米樂豐年」形成微妙張力———濕潤的墨色既是自然氣候的寫照，也暗喻著對特殊年代民生多艱的深切關懷。這種將個人命運與時代悲歡注入筆端的創作態度，使傳統文人畫「聊寫胸中逸氣」的命題獲得了新的現實維度。

在全球化浪潮衝擊傳統文化的今天，重審潘主蘭的繪畫遺產具有特殊意義。他的藝術道路證明：文人畫傳統並非博物館中的標本，而是可以通過創造性轉化煥發新生的活態文化。那些看似傳統的蘭竹山水，實則蘊含著現代藝術追求的純粹性與表現力；那些浸潤書卷氣的題畫詩，恰是抵禦圖像時代文化淺薄化的精神屏障。從素心齋的瓦盆蘭草到高雅的文人畫精品，潘主蘭用八十載筆墨生涯詮釋了「文人畫」的當代可能性———當畫家將生命體驗升華為藝術形式，傳統便不再是沉重的包袱，而是通向創新的舟楫。這種在傳承中求變的藝術智慧，正如其自題畫語所言：「別有胸襟饒古趣，可容荊棘雜蘭花」，既是對千年文人畫精神的致敬，更為中國畫的現代轉型提供了寶貴啟示。

欄目採編：海書，《台灣新生報》福州記者站副站長、馬尾船政文化研究會會員；陳奮，福建省青年美術家協會會員。

欄目策劃：王輝丹《台灣新生報》大陸新聞召集人、福建省駐點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