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孩子「學英文會混淆」？紐西蘭刪毛利語教材，學者怒批：對毛利身份的系統性打擊、低估學童與教師能力

吳辰君

2025年8月20日週三下午5:20

紐西蘭教育部13日宣布，將刪除一部小學教材裡的毛利語詞，並停止重印含有多個毛利語詞的知名兒童讀本《馬拉埃會堂》家用版。教育部稱，此舉是為了「避免學生在英語學習初期產生混淆」。然而，多位語言學者與毛利族群反駁，強調「沒有證據顯示雙語環境會造成困擾」，並批評政策剝奪了孩童學習語言的權利與信心，也忽視教師在教學中的引導作用，更直言「這是對毛利語的壓制與身份的打擊」。這也突顯紐西蘭自聯合政府上任以來，公共政策對毛利文化的不斷削弱。

2024年11月19日，超過4萬2千名毛利人與支持者走上紐西蘭惠靈頓街頭，抗議聯合政府企圖推動一項重新解釋《懷唐伊條約》（Treaty of Waitangi ）的法案。（美聯社）

以「會混淆、難拼讀」為由，刪毛利語詞彙

2024年10月，紐西蘭教育部長史丹佛（Erica Stanford）宣布推動「結構化識字法」，透過語音與拼讀訓練讓兒童學習英語閱讀。隨之而來的調整，就是在小學使用的《Ready to Read Phonics Plus》（學習英語自然發音讀物）系列新書中，刪除人名以外的所有毛利語詞彙。這套系列教材共有78冊，教育部這項政策影響了12本新書。

此外，官方也停止重印《馬拉埃會堂》（At the Marae）的家用讀本版，這本為5歲兒童設計的讀物在紐西蘭廣為人知，用來教導兒童如何參訪馬拉埃（Marae），即毛利文化中用作聚會、儀式、慶典的場所。

教育部解釋，《馬拉埃會堂》包含6個毛利語詞彙，包含：marae（毛利會堂）、karanga（迎賓呼喚）、wharenui（大會堂）、koro（祖父/長者）、hongi（毛利鼻吻禮）、karakia（祈禱）。官員認為這些詞對孩子來說難以拼讀，且與「結構化識字法」並不契合。故停止重印家用版，僅保留大尺寸版本，僅供教師在課堂朗讀使用。

紐西蘭兒童讀物《馬拉埃會堂》（At the Marae）。（擷取自紐西蘭教育部教材網站Instructional Series）

紐西蘭兒童讀物《馬拉埃會堂》（At the Marae）繪本中寫有英語及毛利語詞彙，karakia（祈禱）、kai（食物）。（擷取自紐西蘭教育部教材網站Instructional Series）

教育部：教材應保持單一語言，避免混淆

教育部2024年10月報告指出，刪除教材中毛利語的原因，在於擔心毛利語混入英語課文，可能會讓正在學習閱讀英文的兒童感到困惑。報告稱：「同時引入不同的拼寫系統，可能會讓學習者混淆，使他們在關鍵的小學階段更難掌握英語語音規則。」

部長史丹佛指出，毛利語學校與教師曾告訴她，他們不希望在毛利語拼讀教材中出現英語，因此在學齡拼讀書中「保持單一語言」才是一致的做法。教育部補充，這些早期讀本中的「所有詞彙，包括英文在內，都經過嚴格控制，以確保學生能夠拼讀」。

然而，報告也指出，「多語言會混淆」的相關證據「不一致」且「不確定」。此外，史丹佛在報告的手寫批註中強調，政府已經承諾要投資毛利語讀物，並表示「語言復興非常重要」。

學者駁：「無證據證明」雙語教學會混淆

多位學者、學校校長與作家批評這項決策，認為此舉削弱原住民語言的地位，也限制了孩子同時學習英語與毛利語的能力，且「沒有任何證據」顯示雙語環境會導致孩童語言學習成效不佳。

威靈頓維多利亞大學毛利研究所學者里德（Vincent Ieni Olsen-Reeder）表示，在孩子年幼時期給予更多語言接觸，就能全面地學習語言的模式、語音與文法，這其實不需要太多額外教導。他的研究指出，使用雙語能夠減輕對毛利語的焦慮；就讀於「全毛利語」教育的學生，兩種語言能力同樣出色。

里德認為，政府的做法完全失準，若刪除教材中的毛利語，等於是剝奪毛利孩子的「眼界與心智」，甚至帶來反效果——導致他們學習英語的成效不佳。

里德的同事、研究毛利語跨世代使用的副教授特胡亞（Awanui Te Huia）也認為，新政策「不僅在文化身份層面造成傷害，也傳達出我們對孩子的信心不足，好像他們連這些少量、簡單的詞都無法掌握。」

特胡亞補充，政府也忽略了教師的引導作用：「當老師在課堂中讓孩子看到屬於他們的語言，甚至示範如何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使用。孩子就會認知到——教育機構認為我們的語言是有價值的，他們看重我們的 whānau（家族）、我們作為 te iwi Māori（毛利族群）的文化樣貌，以及我們的多樣性。」

學者批：政府忽視兩種語言的不平等地位

在紐西蘭，由於「全毛利語」學校候補名單過長，大多數毛利兒童仍進入主流教育體系。特胡亞副教授說：「孩子們原本就極少有機會接觸自己的語言、看到自身成長，如今這些機會又被削減。」

特胡亞認為，部長將「毛利教材排斥英文」與「英語教材排斥毛利語」混為一談，是錯誤的類比，忽視兩種語言的不平等地位。她說：「我們需要設定界線，限制英語作為主導語言，侵入孩子接觸毛利語的有限空間。」

毛利校長協會特阿卡提（Te Akatea）對於不再重印家用版《馬拉埃會堂》的決定感到憤怒與失望。他指出，《馬拉埃會堂》不僅讓 97% 就讀英語教學體系的毛利兒童接觸毛利語，也讓許多非毛利人有機會認識毛利語。

特阿卡提在聲明中痛批，教育部這些舉措「就是種族歧視、文化壓制，並且是刻意企圖重新殖民我們的教育體系。」

教育部長史丹佛拒絕《衛報》置評要求，但在接受其他媒體訪問時，她否認政策攻擊毛利語的說法。教育部則告訴《衛報》，他們「堅決否認這項決策與種族有關」，並表示政策決定是「基於證據」。教育部還補充，將首次向所有學校提供「完整的一套毛利語拼讀教材」。

毛利語適用拼讀教學嗎？

紐西蘭媒體《The Spinoff》稱，在目前的爭論之外，還有一個更根本的問題：「結構化識字法」是否適用於毛利語教學？

新聞小辭典：什麼是「結構化識字法」？
結構化識字法（Structured Literacy Approach）是一種基於「閱讀科學」（Science of Reading）的教學法，強調語言的系統性教導，從發音到字母、單字到語句層層累進；而不是靠「猜字」或「情境推測」等方法來學習。核心教學內容包括：認識語音結構、音節拼讀、詞根詞綴等。

教育學者推徳（Brian Tweed）與特瑪魯（Pania Te Maro）批評，毛利語拼寫是一套完全音標化的系統，與英語不同，孩子不會面臨拼讀困難。故「結構化識字法」並不適合毛利語教學，只是出於教學理念的意識形態執著。

1986年，專門處理毛利人與紐西蘭政府文化爭端的「懷唐伊委員會」報告指出，毛利語是一項珍寶（taonga），毛利人必須擁有其掌控權。教育方法與語言教學的創新，都應由毛利社群來做決定，而非外部強制施壓。

2024年2月5日，紐西蘭毛利文化倡議者上街示威，舉有「毛利土地是毛利人的權利」的標語。（美聯社）

無盡的文化糾葛：紐西蘭政府vs.毛利社群

紐西蘭自2023年11月起由國家（National Party）、行動（ACT）與紐西蘭優先（NZ First）組成的保守派聯合政府共同執政。2024年11月，超過4萬2千名毛利人與支持者走上街頭，抗議聯合政府企圖推動一項重新解釋《懷唐伊條約》（Treaty of Waitangi ）的法案。

《懷唐伊條約》於1840年由毛利酋長及英國簽署，賦予毛利人保留土地以及漁業、森林等方面的權益。紐西蘭行動試圖修法取消對毛利人的保障，宣稱該條約創造了「平行制度」，導致毛利人擁有與其他公民不同的特權。毛利領導人則認為，修法危及毛利語使用、毛利兒童與傳統連結以及語言復興等核心權益。

《衛報》稱，自聯合政府上台以來，毛利語在公共服務中的使用明顯減少，甚至全面撤銷毛利人健康與福祉政策。政府聲稱，這是為了結束「以種族為基礎」的政策，致力改善所有國民的生活。

然而，特胡亞表示，紐西蘭作為「語言復興全球領導者」的地位正面臨威脅，紐西蘭校長聯盟主席奧特尼（Leanne Otene）告訴RNZ，紐西蘭正在「刻意倒退」，孩子們正目睹政府將毛利語視為次要語言。

奧特尼說：「這不僅僅是一本書的問題，而是更廣泛的趨勢——毛利語逐步被排除於政府服務與公共領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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