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蟬效應】科學不能說、證據不能用 台灣正在把自己的保健食品研發心血推向國外

採訪・撰文＝林玉婷

台灣保健食品產業最突出的矛盾，不在技術，而在語言。多位業者指出，企業投入巨額經費做研究，縱使手握臨床數據、專利證據與學術文獻，在台灣的行銷端卻幾乎無法清楚說明產品的機能與差異。制度的限制，使投入研究的人反而面臨最大的表述風險。

一名大型品牌負責人回想，公司曾因電視廣告中出現器官字眼而遭裁罰。事件後，公司把所有行銷語言全面收縮。他說：「我們不是那些把罰單當行銷成本的業者，只要不小心講明白一點，整支廣告可能都得撤掉。」

另一家長期製作長版廣告的公司則表示，不同縣市的判定標準差異極大，從「全案不准」到「完全沒問題」都遇過，讓業者很難從制度中取得穩定預期。他直言：「越想講清楚，越容易被要求修改。」

這些案例的共通點非常清楚，制度讓企業在「依法溝通」與「避免風險」之間，只剩一條安全出口：只用法規規定可用的有限字詞，其他什麼都不要講得太明白。

臨床證據在台灣無法使用 變成研發的絕對損失

多位業者的描述幾乎一致：台灣的廣告審查邏輯不是檢視實驗證據是否充足，而是檢查文字是否接近禁用區域。

一名從事原料研發多年的主管透露，公司曾針對發酵原料做了完整臨床，數值變化鮮明、機轉清晰，但送審後，研究數據都不能呈現，他說：「你不能提指標、不能提改善幅度、不能講機轉作用路徑。研究越扎實，越無法說明。」最終只能使用27個可用字詞中的「健康維持」，完全看不出付出多少研發心血。

另一家企業也曾完成針對吸收與代謝的臨床試驗，但在送審時被告知不可呈現圖表與機轉，只能留下日常生活式的感受性描述。最終公司決定不再投入大型臨床，因為「研究做得越大，能講的越少」。

TQF台灣優良食品發展協會秘書長許瑞瑱指出，台灣目前過度依賴「字面語氣」判斷廣告是否違規，結果使真實的研究證據被排除在市場溝通之外。她直言：「不是沒證據，而是證據不能成為溝通的一部分。」

在這種制度之下，臨床試驗從產業競爭力變成產業風險。科學證據被禁止轉譯，研發自然無法成為品牌投入發展的誘因。

TQF台灣優良食品發展協會秘書長許瑞瑱表示現行保健食品廣告整體管理制度，缺乏成分功效與含量的科學依據，管理應該回過頭講科學實證。（林玉婷攝）

國際制度以「公開資訊」創造競爭力 台灣卻以「模糊語言」維持秩序

台灣的問題並不是管理太嚴，而是管理的焦點過度偏向文字形式，遠離科學本質。與此相比，日本自2015年推行的「機能性表示食品（FFC）」制度，允許廠商以文獻彙整、人類研究或系統性安全性資料提出功能性證據，重點在於資訊透明，而非限制宣稱句型。日本崇城大學西園祥子教授也指出，日本在制度設計上讓「產學協作」能快速把研究成果轉化成市場能見度，使食品科技能量能被消費者直接理解。

台灣目前仍以固定詞彙、固定功效分類的「前世代管理思維」作為審核主軸，造成與國際功能性食品趨勢的落差持續擴大。當全球正從「禁止」走向「可受檢視的揭露」，台灣卻仍停在「不得明示」的階段。

台灣食品產業發展協會理事長王繼中表示，日本機能性表示食品制度以「事先告知＋公開資料庫」促進創新，歐盟EFSA以「中央審查＋正面表列」確保一致性，美國FDA以「分級聲稱＋揭露義務」保持彈性。認為台灣若持續停留在「審查字詞」的階段，勢必與全球功能性食品趨勢脫節。他指出，國際上強調的是研究設計、功效強度、數據品質，而非詞彙的模糊程度。他直言：「健康功能的管理應回到功效本身，而不是回到句子本身。」建議台灣可導入預審機制、公開資料庫、實驗證據分級等管理方法。

台灣食品產業發展協會理事長王繼中認為如果有廣告預先諮詢制度，既能保護消費者，又能讓創新有空間發展。（林玉婷攝）

做了人體試驗仍不能講：研發投入回報偏低 創新動能被迫外移

在制度端，業者普遍認為健康食品（小綠人）的審查成本高且時間漫長，最終卻只能換來極有限的溝通空間。取得小綠人需要提交完整安全性與功效資料，但審查通過後，產品在市場端仍僅能使用核可的單一功效語詞，一旦提及未列入審查項目的研究結果就可能被視為違規。

有業者曾以「護肝」作為健康食品登記的主功效，但同一產品也累積了改善睡眠的臨床證據，法規卻不允許在任何行銷素材中提及睡眠相關語詞；另一家企業更在完成兩年人體試驗後，發現所有科學數據都必須被壓縮成既有的合規詞彙，只能以「調整體質」等模糊描述取代真正的研究發現。

對研發型公司而言，這代表所有額外累積的科學證據不僅無法成為市場上差異化的商品，更可能因為越講越多而提高審查風險，使企業逐漸放棄投入多元功效研究，或在產品開發上選擇繞開台灣制度，將完整研究和技術移往資訊能公開的海外市場。

葡萄王生技投入十多年研發的「蟬花」就是一例，這是台灣少見具有完整發酵技術、國際專利與臨床基礎的新興素材，近年已取得多項海外認證，並順利進入美國、日本等市場。然而這項原料至今仍無法在台灣食品端使用或製造，關鍵並非科學證據不足，而是卡在新食品原料審查的制度瓶頸。

業界人士指出，蟬花屬於台灣本土開發、國際上沒有長期食用歷史的新素材，因此必須走完整的新來源食品程序，而審查流程已延宕兩至三年，進度完全不在企業可控範圍。即便原料已被國外市場接納，台灣仍無法讓它合法上市，只能把原料外銷或設計海外版本的產品。這使得本土研發必須先在國外被證明、在國外創造價值，反而在國內難以上市。蟬花案例凸顯一個弔詭現象：台灣最具研發能量的成果，最終卻走不進台灣市場，而原本最應受益的國內產業與消費者，反倒成了看不到完整資訊的一方。

廣告審查制度沒有獎勵科學 而是在淘汰科學

當模糊變成最安全的策略、當臨床變成最危險的投資、當原料開發在國外才能完整講述，制度正在形塑一個不利創新的市場結構。

這將導致連鎖效應：研究減少、科學內容減少、產品差異減弱、消費者混淆、通路無法辨識。台灣並非沒有研發，也並非沒有創新，而是制度正把所有與科學相關的語言逐步移出市場。在全球功能性食品高速成長的當下，這代表台灣可能錯失建構健康產業基礎競爭力的關鍵時刻。只要研究成果無法進入市場語言，創新必然無法在本地生根。寒蟬效應不只是無法完整表達產品優勢，而是一整個產業的未來正在被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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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稿編輯：童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