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老氣印象 張芷毓以「可觸摸的台灣」詮釋花東蛇紋石

在許多人的記憶裡，蛇紋石是阿公阿嬤家深綠色的大理石地板，是上一代家屋裡常見卻早已淡出的素材。然而，對出身台東、在花蓮玉里長大的張芷毓而言，蛇紋石從來不是「復古意象」，而是她最早的生活底色。 直到前往英國攻讀文化創意產業，她才意識到這塊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綠色石頭，其實蘊含深厚的文化脈絡與地方記憶。2019年她創立品牌「VERDE」，以設計、敘事與產品開發重新詮釋蛇紋石，讓這塊花東土地孕育的石材，不只回到生活，也重新回到大眾視野並重建連結。

被遺忘的綠色石頭 成了她返鄉創業的答案

出身台東、在花蓮玉里外婆家度過童年的張芷毓，對蛇紋石的記憶不是從某個驚喜時刻開始，而是從無聲的日常累積而成。「小時候真的沒有覺得它特別，因為那個地區幾乎所有人的家，地板、牆、桌面都用蛇紋石。」她回憶。

張芷毓的舅舅創立了「三泰礦業」與「高陽益實業」，是台灣少數仍持續開採與加工蛇紋石的家族企業。早年工廠座落在玉里、吉安一帶，外婆搬去照顧一家人。礦場與加工廠的機械轟鳴、堆疊如山的粗石坯，是她成長的風景。「長輩都會叮嚀千萬不能進去，那些機械真的很危險。」因此，雖然家族深耕這項產業多年，她真正接觸蛇紋石的加工過程，是在創業後才重新完整理解。

真正的轉折，從她前往英國攻讀文化創意產業相關碩士期間發生。「在英國，打破了我對文創的看法，學校鼓勵我們回頭去看在地上原本就存在的東西，找到它的特色發展，成為產值，而不是只專注在創意，重點是文化。」她說。正是在這種視角轉換下，她第一次回望自己的家族產業，看見自己從小以為普通的蛇紋石，其實具備鮮明的文化性。

返台後，她原本希望進入文創領域工作，但發現當時台灣文創產業普遍更著重「創意商品」，較少從文化本質出發。後來，她轉入媒體從事行銷、公關工作，雖然節奏快速但並未讓她產生長期熱情。

而幾次在工作或生活場合提起家中產業時，聽到的反應：「台灣有在開採蛇紋石？」「蛇紋石不是停產了嗎？」這些反覆出現的疑惑，讓她意識到這種曾在上一代生活裡佔據重要位置的本土石材，正迅速被集體遺忘，而創業的念頭也在此時萌生。

她說：「我那時候真的很驚訝，怎麼會沒有人知道？怎麼會有人從來沒看過蛇紋石？甚至有人以為台灣根本沒有在採石頭。」

蛇紋石的消失並非單一原因。她指出，50歲以上的民眾普遍認識蛇紋石，因為那是早年最容易取得的大理石材料；但隨著大量進口石材湧入、白色石材成為室內市場流行色，綠色蛇紋石自然逐漸淡出。再加上許多年輕設計師雖聽過蛇紋石，但材料行常以「停產」回應，讓他們以為無法取得。「其實從來沒有停產，只是市場不主動推，大家就以為不存在。」她強調。

這些震撼與疑問在心裡堆疊，終於在2018年形成明確方向。隔年，她正式創立品牌「VERDE」。品牌名稱來自義大利文的「綠色」，不僅象徵蛇紋石的視覺語彙，也呼應她對台灣石材文化的期待——有一天，台灣石材能像義大利石材一樣獲得世界尊敬。她說：「大家聽到義大利石材就覺得很高級，我希望有一天，聽到台灣石材也能有這種感覺。」

給傳統石材一個新語言：當蛇紋石回到日常

因此，VERDE 不只是賣產品，而是透過設計、敘事與示範，把蛇紋石重新「轉譯」成人人都能理解的生活物件。從恐龍冰磚、發財樹、杯墊、收納盒、烤肉板、餐盤、擴香擺飾…，VERDE 的每個產品都是以「回到生活」的方式介入，讓石材不再只是建築材料，而是可以被觸摸、使用、欣賞的日常物件。

小巧的蛇紋石恐龍，正是品牌的第一件作品，「第一個產品，沒有想什麼商業邏輯、成本或獲利，就是想做一個自己喜歡的東西。」她笑著回憶。沒想到這件帶有紀念性質的創作，反而成為吸引市場注意的爆點，「大家以為大理石一定很剛硬，但看到恐龍時會發現，原來蛇紋石可以這麼可愛、這麼有溫度。」

從這個「隨心」的開端，VERDE的產品線逐漸成形。早期資源有限，她選擇以「平面」商品為主——托盤、盤皿等。「蛇紋石的結晶很複雜，每一片切面都長得不一樣，要有一定面積才能看出它真正的紋路。」她解釋，蛇紋石的美，在於同一塊石頭切下來的板材也能呈現完全不同的姿態，而這種差異性，是人工石材永遠無法複製的。

隨著經驗累積與資金到位，VERDE開始挑戰更特殊也更高難度的作品，包括與設計師合作的聯名系列，以及她口中「最困難的產品」——蛇紋石烤肉盤。「烤肉盤是一體成型，兩面都要加工。雕刻機雕完後，還要手工拋光、研磨。」她補充，「它的細節非常多，像側邊為了導油還得做出弧面造型，每一個都很吃技術。」

蛇紋石加工的困難，源自它本身的「脆弱」。石材在切割與研磨的每一次震動中都會變得更鬆，最後打磨或開孔時，稍一用力便可能裂成碎片。她形容初期的挫折很深，「外行人會覺得『打個孔而已，有什麼難的』，但你可能打了這個孔，這塊石頭就裂掉了。」

除了技術挑戰，市場教育同樣艱難。「大家會質疑：這麼小的東西，為什麼要賣這個價？」她說，「但其實小或大，加工工序完全一樣。」為了說服市場，她不只要推廣品牌，更要推廣材料本身。

這份推廣並非空想，而是深植於她六年來堅持的品牌核心──「不是賣風格，而是讓蛇紋石自己說話」。她從不在商品上添加過多結構或複合材質，反而刻意保持簡潔，讓紋理與質地成為主角。

一般消費者對蛇紋石的刻板印象深受上一代影響。對許多人來說，它是阿公阿嬤家深綠色、雕龍雕鳳的大理石地板；對設計產業而言，它則是被潮流淹沒、幾乎退出市場的材料。但張芷毓想打破的正是這層偏見。「一旦你認為它是上一代的東西，就不會再主動接觸它。」她希望以乾淨、簡約的造型語彙，重新證明蛇紋石能融入當代生活風格，不只是回憶，也是現在式。

創業六年來，她也不斷在「美感、實用、加工現實與成本」之間找平衡。她坦言：「我目前好像還沒有心中『理想的蛇紋石樣子』。但每做出一個新產品，就會發現蛇紋石原來可以有這種呈現方式。」這份探索精神，也讓 VERDE的產品既不受傳統侷限，也不被設計脈絡框牢。

「以前我對地方文化轉譯的理解比較像外部觀察者，但真正進入產業後才知道，沒有產能、沒有商業基礎，再多故事也無法永續。」

在環境與創新之間，找到屬於台灣的石材道路

然而，她並不把VERDE當成單純的商業品牌，而是一個「讓蛇紋石說故事的平台」。她分享一個令她印象深刻的國際顧客案例：「有一對荷蘭客人來台灣旅遊，在台灣決定要訂婚。他們買了我們的商品後，又問可不可以把蛇紋石運到荷蘭，因為他們想把新家的檯面做成台灣的石頭。」她說，「他們覺得那是把台灣的一小部分帶回去，我聽了真的很感動。」

VERDE 的海外推展並非偶然。近年品牌積極參加國外展覽，尤其在日本已有合作管道，產品多次受邀在當地販售。不少外國旅客把VERDE的東西當作紀念品，它不只是一件商品，而是一段土地經過千萬年形成的痕跡。

未來，她希望蛇紋石能出現在更多不同場域，包括公共空間、博物館、美術館，甚至成為跨界裝置的一部分。「不同設計師看同一塊石頭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覺，那是最讓我覺得好玩的地方。」

作為青年創業者，她同時必須面對更敏感的議題──礦場與環境的關係。對外界的疑慮，她並不迴避。「我們是合法的開採權，開採前總經理都會親自參加當地部落會議，向族人說明計畫內容，並取得同意才能進行。」她說明，這不只是法規程序，也是對地方的尊重。

至於環境規範，張芷毓也坦言：「現在環境法規非常嚴格，我們所有流程都必須符合地質評估、安全檢測與復育計畫。」她強調開採並非必然等於破壞，「負責任的開採是可能的，我們也會善用每一塊石頭，建材的邊料也會拿來做小物，讓資源不被浪費。」

給想做地方品牌的年輕人，她的建議是務實而溫柔的：「不要急。有些事情真的需要時間累積。」她認為，把地方文化做成產業，第一步其實是讓品牌能活下去。「一定要能賺錢，這不是做慈善。你要讓自己喜歡的事情成為工作，它才有辦法永續。」

第二個關鍵，是「不要忘記為什麼開始」。「在資金壓力下，很容易迷失，但只要把基礎顧好，其他就慢慢走。」她相信，只要方向清楚，品牌會逐漸變成你想看到的樣子。

如今的張芷毓，既在傳統礦業與新世代設計之間找到語言，也把蛇紋石從「老氣」重新轉譯為「當代、溫度、可觸摸的台灣」。她希望人們看到的，不只是石頭，而是來自花東的風景、時間，還有這塊土地最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