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柬衝突背後的中國隱蔽代理人戰略

湯名暉／東協經濟貿易文化發展協會研究員

2025年12月，泰國與柬埔寨邊境再度爆發武裝衝突，令原已緊張的區域局勢雪上加霜。在日中關係的背景下，北京在東亞各地透過支持柬埔寨，以隱蔽的代理衝突形式向與美日同盟關係密切的泰國施壓。這種手法並非傳統的直接軍事對抗，而是利用第三國作為戰略工具，顯示出中國巧妙運用地緣政治工具的用意。

從冷戰以來，東南亞一直被視為典型「破碎地帶」（Shatter Belt），外部強權在此交匯博弈，區內族群矛盾叢生。如今的印太格局延續這一格局，只不過競爭形式從意識形態對抗，轉向治理模式與地緣影響力之爭。

中國以支持柬埔寨與泰國發生衝突，其目的在於對美日於印太地區的部署形成多點壓力與牽制，將日中緊張的關係外溢至他國。泰國在二戰時曾為日本盟友，戰後更是美國在東南亞的傳統盟友和重要戰略夥伴，美泰之間長期維持著密切的軍事合作。

除了例行的「金眼鏡蛇」演習，今年3月的緬甸地震，還能見到美軍進入泰緬邊區救災，近年美國亦積極提供情資打擊詐騙園區。在這一波的泰柬衝突，泰國使用的F-16和史崔克（Stryker）裝甲車反擊，柬埔寨則是以接收的中國軍援製造事端，呈現的政治圖像更是不言而喻。

一、中國以基建建立隱蔽代理人

中國長期以來透過經濟援助和基礎建設投資，對柬埔寨施行治理性的再生產。誠如傅柯的治理性概念強調，國家權力可藉由知識、規範和技術來「治」社會，而非僅透過軍事與強制手段。北京正是運用此種治理術，將自身的發展模式輸出至柬埔寨，塑造有利於中國利益的結構與環境。

2013年以來，中國在湄公河區域大舉推動基建投資，透過「一帶一路」倡議興建港口、公路、鐵路和電力設施，期望以經濟發展來影響鄰國。北京主導「瀾滄江–湄公河合作」機制，提供大量公共產品，特別是以雲南省境內的水壩管理水資源，從寮國到的柬埔寨順流而下，形成能迂迴南海的另一條走廊。

特別是中資企業幾乎把持的西哈努克港，現承擔柬埔寨約70%的對外貿易，並串聯起當地的經濟特區，成為中國投資與技術轉移的樞紐，強化柬國對北京的經濟依存。

這種以基礎設施為載體的「公共財外交」，在湄公河流域營造出對中國的安全依賴。北京則透過建設性權力來塑造柬埔寨的治理環境，使其國家運行日漸符合中國利益，這正是治理性權力在國際層面的展現。

中國對柬埔寨的巨額貸款和投資隱蔽的真實目的，是為了讓金邊政府在外交與安全政策作為北京的代理人。截至2023年底，柬埔寨超過三分之一的外債為對華欠款。中國手上既有債權又有基礎設施，最終實現全方面對湄公河流域國家的掌握，柬埔寨的雲壤海軍基地，更成為兩國舉行「金龍」聯合軍演的指揮中心。

經由治理性的「再生產」，中國重塑湄公河流域的地緣圖像，使得柬埔寨從經濟到安全領域均與中國高度耦合。北京無需直接控制或殖民，便可透過掌握關鍵基礎設施與資源供給，引導柬埔寨的政策走向和安全取捨，鞏固中國在湄公河次區域的權力網絡。

二、中國針對泰國是為側擊日本

在日中情勢升高之際，中國正在全球性的打壓日本。中國之所以發動柬埔寨針對泰國，主要是近年日本在泰國影響力增長，成為中國基建計畫的直接競爭者。

早在2010年代中期，日本即與泰國探討合作興建高鐵的可能，將「東京-大阪」新幹線的成功經驗推廣至「曼谷-清邁」。這一倡議是日本為鞏固在泰國影響力，牽制中國在東南亞推展基建外交的布局。

當時日本積極參與泰國高鐵計畫，是出於對中國在泰國日漸上升的影響力的擔憂，希望藉由基建合作維持自身在泰國的立足點。雖然日泰高鐵專案歷經波折，一度因投資條件問題而停滯，但日本並未放棄以經濟連結來深化安全關係的努力。

2017年後，日本積極支持泰國「東部經濟走廊」，投入資金升級曼谷至羅勇的鐵路、港口及智慧城市建設，助力泰國成為東協的工業中心之一。這些舉措在強化泰國經濟的同時，也讓泰國對日本和美國的友岸供應鏈綁定的更緊密。

透過高鐵及基建投資連結經濟，日本與泰國正在構築一種治理性的同盟。日本強調高品質基建和法治與透明，這為泰國提供與中國模式不同的發展治理範式，有助於提高泰國對外來投資的議價能力和治理水準。

這種影響是深遠的潛移默化，泰國在採納日本的新幹線技術、城市規劃標準以及安全協助時，也部分接受日本所代表的規範秩序與價值取向。因此，可以將之視為日本對中國治理性影響的反向制衡，對沖中國在湄公河流域打造價值體系，同時塑造泰國貼近西方現代性的認同。

除了經濟面向，日本近年也在安全合作上加強與泰國及東協的聯結，形成對中國治理性影響的另一種制衡。2022年5月，日本與泰國簽署《防務裝備與技術轉讓協定》，為日後軍事合作鋪平道路。2023年，日本更推出「官方安全援助」（OSA）新機制，首次以政府開發援助以外的預算來支持友好國防務能力建設。

近年欽那瓦家族未能幫助中國擴大影響力，也是中國以柬埔寨發起攻擊的動因。戴克辛家族在北京坐擁豪宅，入股廣東的汕頭貨櫃碼頭公司，家族成員流亡期間被奉為上賓。

但是泰國並未完全買單中國的善意，泰國東部走廊特區未能與柬埔寨和寮國的鐵路對接，克拉運河成為金融遊戲，甚至在軍購棄單殲-11選擇瑞典的獅鷲戰機，以及前述的史崔克訂單排擠中國製裝甲車數量，每一件事情都讓北京臉上無光。

三、柬埔寨被淪為中國的「局內攪局者」

反觀柬埔寨，在治理性的再生產之下，長期為中國發聲，經常在印太地區的議題為中國立場背書，削弱美日等國影響力。經典的例證是南海問題，柬埔寨甚至與東協立場相左，堅定支持中國，成為中國在東協的代理人。

2012年和2016年東協峰會期間，柬埔寨兩度利用東協共識決策機制作為中國的盟友，阻撓在聯合公報中提及仲裁案對中國不利的內容，導致東協會後無法發表涉南海爭端的共同聲明。

透過柬埔寨作為代理人，北京成功阻止東協在南海問題上採取統一對抗中國的立場。當美日試圖透過東協推行印太戰略議程時，柬埔寨往往充當「局內攪局者」，確保印太區域多邊論述不偏離中國利益，代替中國承擔一定的戰略壓力與行動角色。

此外，中國也透過軍事援助和訓練強化柬埔寨軍隊的能力，近日泰國在柬埔寨邊境收繳的大批保利集團生產的軍火，便是在重慶生產。雖然中國和柬埔寨一再否認建立軍事同盟，但是事實上的雲壤基地合作與軍事援助，實際上已讓柬埔寨成為在東協投射力量的跳板。

美國於10月對柬埔寨祭出金流制裁，打擊有中國背景的詐騙集團。但是近期柬埔寨仍然願意冒險，打破美國主導的停火協議，與中俄聯合演習在南北兩側起事，便是為中國發起代理衝突。北京無需與美國與盟邦直接衝突，便可透過扶持鄰國來間接削弱對手盟友的安全感，這種隱蔽的代理戰略極大地增強中國的靈活性。

透過柬埔寨製造泰國的安全難題，可讓東協內部分裂，有助於牽制其他國家對日本的支持態度。此外，中國也向東南亞其他國家傳遞信號，過度倒向美日可能受到中國式的「規訓」。由於近期美國新版的國安戰略才剛公布，施壓泰國還能測試川普政府的反映。

2025年泰柬邊境再燃戰火所蘊含的意義已超出雙邊爭端本身，更反映出大國如何運用隱性方式展開代理人博弈，以改寫區域權力版圖。在宏觀概念層次審視此事件，我們可以看到中國運用治理性，實現地緣政治目標的戰略。

中國的地緣政治競爭手段的複雜性，揉合發展與安全、話語與力量將深度交織。這一模式與中國在境外滲透的模式同一邏輯，而且形成交互羅織的網路。值得注意的是，柬埔寨也是詐騙集團基地之一，而這種經由中國治理性形成的多重攪局身分並非個案，「全球南方」不乏中國的隱蔽代理人，不時挑戰自由主義國際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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