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創傷》汐游創辦人：兒時，我總是帶著媽媽賞的五掌印去上學，直到3歲女兒的一席話救贖了我

藍汐（未來Family專欄作家）

當我明白愛的前提是接受和尊重，愛的真諦是接納、放下、信任和慈悲，愛中沒有指責和抱怨，我才能做到真正的愛我母親

我和我母親上一次見面已是3年前，那時候還沒有爆發疫情。我今年回來台北整整10年，在這之前我在英國生活了13年，所以我離開家鄉已經很多年了，妹妹比我更早離家，她26年前遠嫁美國。這20多年來，我母親獨自一人住在遙遠的湖南長沙。

我每一個星期和母親視頻，已經70多歲的她非常的健康也非常的健談，基本上都是她說話我聆聽。她經常發微信的文章和視頻給我，大部分的都是關於子女如何「孝順」父母，我通常都不會閱讀，因為我既不認同傳統觀念的老人在上孩子在下的「孝」，也不能接受為人處事都要「順」父母。

但是，我的母親卻逢人就說我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她會拿我和我妹妹做比較，我多年前在我先生的資助下以我的名義在長沙買了一間辦公室，從第一個月開始，房租都是轉帳到她的戶頭當生活費，她因此可以不用擔心錢，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淘寶上購買東西，買的都是些她覺得很划算，但我永遠不會想要的便宜貨，她買得開心我也樂見她這麼容易滿足。但是我妹妹沒有每個月固定付錢給她，儘管她打電話回家比我更頻繁，逢年過節也會給紅包，我母親對她就是有怨言，而對我讚譽有加，她的偏心是很明顯的。

我母親不知道的是，當年我離開號稱「金飯碗」的電視台工作遠渡重洋去英國留學，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成為她，我完全不認同她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我覺得她心胸狹窄眼光短淺，我曾認為她的世界很可悲。

在我6歲那一年，她和我生父離婚了，她無法接受這個人生大變故，一直生活在很深的糾結中，她只要提到前夫都會咬牙切齒，年幼的我和妹妹一直聽到她的數落、埋怨和忿怒，我記得有一次我受不了，心中想：「一段婚姻結束了，難道都是對方的錯，你都沒有做錯任何事嗎？」那時的我大概還不到10歲，我不敢告訴她，因為她極其好強從來不認錯，而且她脾氣火爆，她是一個很不好相處的人。現在我回想，今天的我十分注重自省和改進，以及樂觀和積極的生活態度，其實那個時候就撒下了種子，因為我不想和她一樣。

我不知道什麼是「愛」

我母親經歷過慘不忍睹的文革，15歲的時候被分配到農村每天做苦力活，但是，直到現在這個年紀，她仍然崇拜毛澤東，他曾經有一句名言：「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我母親深受影響，因此除了把前夫說得一無是處，還會明爭暗鬥一定要搞臭他，我們倆姊妹年幼的時候曾經站在他單位的門口拿著橫幅和小旗子，上面寫的都是他如何品行敗壞；他後來再婚生了一個小女兒，我母親寫匿名信說他違反計劃生育，這個罪過在那個年代可是窮凶極惡，他立馬被單位開除失去了多年努力工作的主管職位，後來他妻子帶著孩子離開了他，他不到60歲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帶著一顆敏感和脆弱的心隻身去了英國，表面上我活潑開朗、積極上進，但是實際上我很困惑很自卑，我既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我記得有一次同學聚會，我沒有被邀請，我痛苦焦慮的失眠整晚，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釋懷；我更不知道什麼是「愛」，因為我母親從來沒有親口對我說過「愛」，我也沒有在她身上感受到愛，我覺得自己既不可愛也不值得愛。

在我最迷惘最低落的時候，我的先生出現了。他非常的愛我，他嘗試了解我並且無條件的接受我。我的婚姻讓我有了第二次人生，是他讓我知道原來家庭中的爭吵是正常的，但是溝通和解很重要，他和我約定好我們一定要在上床睡覺前解決問題，因為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而我以前只要我不順我母親的意願，她可以連續三個月把我當空氣，直到我受不了，向她低頭主動找她說話，她才會結束冷戰。

在我先生的包容和呵護下，我開始一點一滴的認識和接受我自己，我在婚姻生活中不斷改進我自己，最後終於愛上我自己。但是我無法諒解我母親，尤其是我自己當了母親之後，我無法釋懷她對我的拳腳相向，我小時候被她打過無數次，有一次她甩我一耳光，我的臉上立馬出現5條印記，我就是帶著那幾條印記出門去學校，老師的眼光同學的嘲笑讓我想到要自殺，我不理解為什麼她會那麼的暴力，「溫柔」和「溫暖」離她有十萬八千里，我對自己小孩的堅決不動手也是來自於我完全不認同她的育兒方式。

因為心中仍然有很多的不滿、氣憤和怨恨，所以我在英國那13年很少和她聯繫，每一次打她電話都是心中很多不情願，純粹是為了盡義務而已，同時也不想讓她有機會說我是不孝之女，我很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但是，我不記得多少次因為觀念不同而不歡而散，比如她很堅持台灣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不聽話就要用武力去收回，我不認同她就直接掛我電話。我母親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那就是她幾乎從來不打我的電話，用她的話就是她不想打擾我，如果我孝順我就會和她聯繫，在她這個信念下，這20多年來她主動打給我的次數不超過10個手指頭。

真正的轉折來自於我10年前從英國搬回台灣，我的女兒那時只有3歲，伶牙俐齒，語言發展的很好，但是回來台灣之後，她才開始講一些我從來都不曾預料會聽到的言語，她告訴我：

「媽媽，我在天堂看到過你，我穿過一條很黑很長的隧道才來的你身邊，是我選擇了你。」

「媽媽，其實所有人都去過天堂，只是沒有幾個人還記得。」

「媽媽，我們這一生很短，但是我們走了還會回來，回來了又會離開，每一次都會學習到新的東西，所以我們沒必要太努力！」

「媽媽，如果你離開這個世界，你不要太難過喔，因為你有可能會變成我的女兒。」

我選擇了聆聽，用一個學生的心態去了解我所不知道的種種可能，用心感受她的話語，她想要傳遞的都是：我們是有靈魂的，我們是會輪迴的，我們的人生任務是學習和成長，但是一定要活在當下。她非常的特別，直到現在，她仍然會時不時告訴我一些類似的話語，我有時候會想，我到底有多愚鈍，才會讓她一直講到12歲還在不斷提醒我。

我的女兒促進了我的覺醒旅程，因為有太多的不了解，所以這10年我閱讀了很多身心靈的書籍，參加了不少心靈課程，開始了每一天的靜心練習，慢慢的我開始了蛻變；也因為我的工作是嬰幼兒游泳老師，我在水中接觸大量的新生命和父母們，是他們幫助我逐漸理解真正意義的「尊重與愛」，我在教學生涯中開始了很寶貴的自我療癒。

台灣的這10年讓我深刻的感受到：每一個人，真的，每一個人，無論他多麼的有地位有名氣有多成功，我們都有來自成長過程中的創傷，很多的傷害是來自於不符合人性的代代相傳的信念，比如小孩不打不成材、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但是，不管創傷有多麼的嚴重，作為成年人的我們，其實都有自己療傷的能力，痊癒之後的內在平靜是我們生而為人的終極目標，因為只有內在安穩了，我們才有能力從容面對所有的人生課題，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如果沒有經歷過以往的人事物，我就不可能成為現在的我，一切的發生最終都是成長的養分和動力。

於是，我選擇了「心懷感激」和「完全接受」，感謝我母親的養育之恩，我不僅接受她和我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觀，我更接受此生我永遠不可能擁有的心中理想母親的事實。「完全接受」的力量非常巨大，從此我和她的關係有了很大的轉變。

我和我母親仍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她不可能改變我，我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改變她。當我和她通話的時候，我選擇認真的聆聽，不評價更不會批評，我提醒自己，我的人在心在的是給她的最好禮物，現在的我可以做到冷靜的聽她談政治或者以前一觸即讓我爆發的話題，我自己覺得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進步。我仍然很少告訴她我的事情，比如我從來沒有和她提過我打造新竹「風城游汐谷」的這四年所遇到的挫折和困難，如果她知道過去四年被拖延最主要的原因是人為，她一定會要我上法庭打官司，要讓那些不稱職的人受到懲罰，而我也無法讓她認同一切自有安排，隨著流走是更好的選擇。

我越來越同理她和她那一代人，那個年代長大的人都嚴重缺乏安全感，所以金錢是非常重要的保障，但是我母親愛錢可是並不貪婪，一直以來她都很勤儉持家，她也非常感念我提供的生活費；我理解她們那一代人從小就是被不尊重的對待，所以她渾然不知比較兩個女兒是不恰當的，不知者不為罪。不可避免我的母親有很多那一代人的特質，但是她其實是一個善良、精明、和樂於助人的人。

去理解真正的「愛」

我愛我母親，我花了整整10年才終於很自在的說出這一句話，喔不對，我是將近半百的年紀才可以說出來：我愛她，我願意為她付出所有。偶爾，我還是會在通話中不耐煩和臉色不悅，可是我能夠做到馬上覺察；我至今不是很願意回長沙和她相聚，因為我有點擔心一旦和她相處，我自認為已經達成的修身養性會不堪一擊，我會在準備好的時候再回去探望她。

我知道，我仍然還在旅途中，我離寧靜和平的彼岸還有距離，但是我已經走了很長一條路。我很慶幸，我的生命中有如此獨特的女兒，以及從事的是「水」和「生命」有關的工作，因為這些因緣際會，我有機會不斷探索和理解「愛」，當我明白愛的前提是接受和尊重，愛的真諦是接納、放下、信任和慈悲，愛中沒有指責和抱怨，我才能做到真正的愛我母親，而不是活在古人所制定的「孝順」的教條框架中，這是一個極其不容易的心路歷程，詮釋的是我的成長和蛻變！

如果你仍然和我以前一樣無法發自內心對母親說出「我愛你」，請不用自責和羞愧。此生，我們都不是孝順的孩子，但是我們一定需要：竭盡全力用盡一生的時間去理解真正的「愛」。當我們心中有了愛，我們才可以給予愛，換句話說，當我們理解了真正的愛，愛的對象就不是那麼重要了，我們就會愛自己、愛家長、愛朋友、愛鄰居、愛有緣相遇之人，當然包括生養我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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