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美國電動車夢的褪色：供應鏈「脫中」與市場保衛戰的雙重困境

文/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引言
在全球汽車產業電動化轉型的關鍵時刻，美國市場正陷入一場深刻的矛盾。政府政策從強力補貼轉向放鬆管制，導致市場需求劇烈波動；同時，在「國家安全」的旗幟下，車企被推向與中國大陸供應鏈「脫鉤」的艱難之路。這場政治指令與市場現實的碰撞，正在考驗美國電動車產業的未來。
政策急轉彎：市場震盪與需求退潮
美國電動車市場在2025年經歷了戲劇性轉折。 政策風向的突然變化直接衝擊了市場表現。在消費者稅收抵免政策於9月底終止前，市場出現明顯的「末班車效應」，提前透支了未來需求。結果是，10月北美電動車銷量同比暴跌41%，僅為10.03萬輛，與全球市場同期成長23%的趨勢形成鮮明反差。
這場震盪的核心在於川普（Donald Trump）政府與前任政策的根本分歧。 川普政府將電動車補貼視為「綠色新騙局」，主張終止此類開支。其推動的「大而美法案」草案，提議自2026年起取消新電動車的7,500美元稅收抵免，並從2025年底取消二手車的4,000美元抵免。這意味著原定持續至2032年的關鍵激勵措施被提前6年終止。據評估，失去這項補貼可能導致2030年美國電池電動車銷量下降40%。
更根本的轉變是對汽車產業排放標準的全面鬆綁。 2025年12月，川普宣布大幅放寬燃油效率標準，將2031年款車型的要求從每加侖約50英里降低至34.5英里。政府宣稱此舉能降低消費者購車成本，但批評者指出，這將導致燃油支出增加，並放棄節省超過230億美元燃油成本的機會。這項政策清晰地顯示了本屆政府對電動化轉型態度的冷卻。
供應鏈重組：國家安全名義下的「脫鉤」
在市場政策搖擺的同時，一場以「去風險」為名的供應鏈重組正在展開。 地緣政治壓力已從關稅層面深入企業的日常採購決策。2025年美國對中國電動車、電池及關鍵原材料加徵關稅的舉措，將這種壓力推向新高。美系車企不得不重新繪製其全球採購地圖。
這場重組由大型車企主導，並設定了嚴格時間表。 通用汽車（General Motors）已要求其供應商為原材料和零部件尋找中國以外的替代來源，設定了2027年這一截止日期。特斯拉（Tesla）也向其供應商發出指令，要求在未來1至2年內，全面剔除美國工廠生產車輛中的所有中國製造零部件。企業領導人直言，供應鏈韌性是在地緣政治動盪中生存的基石。
「脫鉤」決策背後，是國家安全論述的強力驅動。 美國政府已將電動車供應鏈定義為「國家安全問題」，強調對單一國家技術依賴可能帶來的潛在威脅。這種將經濟議題安全化的做法，為一系列強硬政策提供了基礎，也迫使企業在商業考量外優先應對政治指令。
企業困境：成本飆升與競爭力危機
強制性供應鏈重組帶來的第一重打擊是成本壓力。 電動車電池的關鍵礦物如鋰、鈷、鎳、石墨等，中國大陸在全球加工和精煉領域佔據主導地位。建立替代供應來源意味著巨大的前期投資和更高的採購價格。分析指出，打造完全排除中國大陸的電池供應鏈，可能使電池成本增加20%至30%，這部分成本最終將轉嫁給消費者。
更大的困境在於技術與產能的現實落差。 中國大陸在電池製造、電機、電控系統等核心領域，已建立起完整產業生態和規模優勢。短期內，其他地區很難複製這種成熟、高效且成本可控的產業集群。即便美國加速在墨西哥、東南亞等地佈局，這些地區的基礎設施、技術工人和產業配套仍需時日完善。
在終端市場，政策退坡與成本上升形成雙重打擊。 取消補貼後，電動車與同級燃油車的價差再次拉大，消費者購買意願下降。與此同時，成本結構惡化使企業難以降價刺激銷量。這種局面不僅影響當下銷售，更可能侵蝕企業用於下一代技術研發的資金，從長遠削弱創新能力。
全球鏈變局：不確定的未來與代價
美國的選擇正在引發全球汽車產業鏈的連鎖反應。 供應鏈「脫中」指令迫使跨國車企和零部件巨頭重新規劃全球生產網絡。「近岸外包」和「友岸外包」加速推進，許多企業將目光投向墨西哥，希望建立服務北美市場的新基地。然而，這種遷移伴隨著當地供應鏈成熟度、治安問題以及政策變數等挑戰。
中國大陸的產業角色並未被動削弱，而是在壓力下尋求轉型。 面對外部市場壁壘，大陸車企加速開拓東南亞、中東、歐洲等海外市場，同時在技術上向智能座艙、自動駕駛等高附加值領域攀登。大陸成熟的電池和零部件產業通過技術授權、海外設廠等方式，繼續參與全球分工。所謂「脫鉤」很可能演變為更複雜、更迂迴的產業互動模式。
這場政治驅動的產業重構，其最大代價可能是全球綠色轉型的步伐。 電動車是交通領域減碳的核心。當主要市場因政策反覆和供應鏈混亂而陷入成長停滯，將直接影響全球碳排放目標的達成。成本的上升和技術擴散的放緩，也會讓發展中經濟體更難採用電動車技術。短期政治考量與長期氣候目標產生衝突，而產業和消費者則承受轉型的陣痛。
結語：安全訴求與經濟現實的平衡挑戰
美國電動車產業的困境生動展示了當經濟議題被過度「安全化」後的連鎖效應。以國家安全為名的供應鏈重構，在缺乏成熟替代方案的情況下，成為一場成本高昂的冒險。而國內產業政策的急轉彎，則從內部動搖了市場發展的預期與信心。
這場實驗的結果尚不明朗。它可能迫使美國建立起更具韌性但成本更高的獨立供應體系，也可能因違背經濟規律而導致效率損失與競爭力下滑。全球汽車產業一體化分工的時代已經終結，地緣政治的裂痕正深刻改變產業的每個環節。對於美國而言，如何在防範真實風險與避免陷入「安全幻影」之間找到平衡，將決定其電動車產業的未來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