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外交僵局難解：持續拉鋸是否成為新常態？

11 月初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拋出「台灣有事論」後，中日外交衝突已持續延燒一個月。12月初，這場衝突從經濟文化進一步延伸到軍事領域。日本防衛省指責中國航母艦載機在沖繩島東南方向的國際海域兩度對日本戰機進行有敵意的火控雷達照射。

此事發生在中國航母打擊群於靠近日本的海域進行演練之際。中方承認遼寧號航母編隊在宮古海峽以東海域訓練，強調事先公佈了訓練海空域。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郭嘉昆12月8日稱此事為「日本戰鬥機擅自闖入中方演訓區域」，指責日方「惡人先告狀」。

這場中日外交僵局至今無解，以至於社交媒體上開始討論「準冷戰狀態」或「區域性冷戰」的危險信號——軍事對峙長期化、經貿關係被政治化。

北京究竟想從東京那裡得到什麼？為什麼高市早苗不願意或者說沒辦法滿足中國的訴求從而平息事端？美國在這場衝突中扮演著什麼角色？「區域性冷戰」一說是否為危言聳聽？

BBC中文採訪國際學者，分析上述問題。

北京態度未軟化

在「台灣有事」被明確與「日本有事」掛鉤之後，北京的訴求一直相對清晰，而且被多次重複。根據公開報導，自11月中旬以來，中國至少在副外長召見、日本駐華大使約見、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以及外長公開發言等不同層級、不同場合，反復要求日方「收回錯誤言論」，累計不少於六次。

美國智庫戰略暨國際研究中心（CSIS）中國實力項目主任林碧瑩（Bonny Lin）對BBC中文指出，北京的核心訴求是希望高市早苗正式收回其聲明，即「將特定台灣相關情形定性為符合日本『存亡危機事態』」。

「由於北京極度不信任高市早苗，他們不太可能接受除『正式收回』之外的任何做法，」林碧瑩認為，中方甚至會將東京今後在這一議題上保持「戰略沉默」視為對高市聲明的支持。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在反復要求高市早苗收回「錯誤言論」的同時，言辭力度還在不斷加碼。12月8日，中國外長王毅在北京會見德國外長貝爾伯克時，再次點名批評高市，並使用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樣在外交場合極為罕見的嚴厲措辭。這一表態較11月中旬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的「嚴肅敦促」，又提升了一個量級。由此可見，北京的核心訴求並沒有因時間推移而軟化，反而在話語層面不斷強化壓力。

為什麼北京會如此寸步不讓？香港中文大學政務與政策科學學院講師堀內徹（Toru Horiuchi）向BBC中文分析稱：高市早苗首次以現任首相身份，提及了一個具體的、可操作的假設情景，並明確將「台灣有事」與日本的「存亡危機事態」掛鉤，因而有必要動用武力行使集體自衛權。在中國看來，這越過了「紅線」。

換言之，高市的表述則直接勾勒出了日本自衛隊可能介入台海衝突的法律邏輯，在北京眼中，這不再是「戰略模糊」，因此，唯有通過高強度的施壓迫使其「收回」，才能防止這一危險判例被固化為日本對話戰略的新常態。

高市無退意

面對北京的強烈批評，高市早苗並未顯露退意。在11月10日的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面對在野議員要求其收回言論的質詢，高市明確表示：「沒有特別需要撤回或取消的打算」，並堅稱此前的發言是「依照政府的既有見解」。

對於外界的質疑，她唯一的「讓步」僅是承認具體舉例「需要反省」，並承諾今後在國會答辯時將「避免明確假設特定情況」。這一表態實際上為日後的外交周旋留下了一個技術性空間——她既沒有正式收回言論，也沒有將其上升為新政府的統一見解發布，而是將其定性為「最壞情況下的假設」。

「我認為高市沒有收回這一表態的打算，」堀內徹指出，日本政府多年來一直在泛泛地提及可能需要動用武力的「存亡危機事態」，只不過高市把日本這個長期立場用稍微具體一些的方式呈現了出來。從日本的角度看，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立場。

林碧瑩也持類似看法。她指出，高市在正式公開場合所提到的內容，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早已在日本政府內部（跨越不同屆政府）以及與美國之間私下討論和探索過的立場。林碧瑩認為高市早苗個人也持這些觀點。

針對高市內閣為何寧願承受巨大壓力也不願妥協，堀內徹（Toru Horiuchi）將其歸結為五個原因：首先是國內政治的硬約束——鑑於高市擁有極高的支持率，且日本國內反華情緒高漲，她「不想被外界認為是屈服於中國的壓力」，因為一旦示弱，其執政根基勢必動搖；其次是戰略上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日本擔心任何妥協都會「助長中國的氣焰」，誘導北京提出更多要求，從而讓日本在未來處於更被動的防守態勢；第三，收回表態可能會削弱在台灣問題上對中國的威懾和制衡，這與日本的安全戰略背道而馳；此外，近期特朗普與高市峰會上重申的日美同盟穩固性，也為日本提供了信心支撐，使其認為目前能夠頂住壓力；最後，也許日本正試圖向世界展示中國的激進行動正在加劇東亞緊張局勢，以便在國際輿論中塑造有利於日本的形象。

林碧瑩也補充稱，中國針對高市言論的升級舉動和「過度反應」，反而在客觀上讓日本更加「難以退讓」。

她特別提到一個易被忽視的細節：高市並沒有主動向日本國會拋出這些聲明，她是在「回應反對的質詢」時作答，且即便如此，她的回答也包含了嚴格的程序性限制條件，即日本政府必須在採取行動之前，「綜合所有信息以及具體的情景/狀況進行判斷」。

不過，昆西研究所（Quincy Institute）分析認為，高市早苗的立場建立在兩個虛假前提之上，即「中國統一台灣後會威脅日本」，是誇大其詞；以及「美國撤回對台軍事承諾會導致中國進攻」，是對威懾的誤解。

昆西研究所學者邁克爾·斯溫（Michael Swaine）甚至提議，美國應轉而實施「戰略清晰」，明確告訴北京「不會直接軍事介入台海衝突」，它能降低中國動武的緊迫感讓北京相信和平統一仍有空間，此外，還能讓日本專注於經濟復甦和民生改善，而非捲入一場「輸不起」的軍備競賽。

這便構成了當下的死結：中國想要的「正式撤回」高市不願意給；高市願意給出的「不再提具體情景」，中國不滿意。

堀內徹對這場僵局的前景並不樂觀。他認為，高市的言論可能觸碰了中國的敏感神經，只要日本不妥協，中國就無法輕易妥協。而日本可能唯一願意做的，就是在這個問題上保持沉默，或者避免再次提及可能需要動用武力的具體台灣情景。顯然這無法讓中國滿意，但中國可能不得不接受這一點。

這種「誰都不認輸、誰也贏不了」的拉鋸，或許正是未來一段時間中日關係的「新常態」。

美國不參與？

美國的態度一度被認為是打破僵局的關鍵，尤其是當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與日本首相高市早苗在一天之內分別與特朗普進行通話之後，外界的這種期待達到了頂峰。

然而，堀內徹指出，儘管「習特通話」和「特朗普-高市電話會談」都已經舉行，但從目前的跡象看，特朗普正試圖避免捲入中日這場爭端。對他來說，目前最重要的優先事項可能是與中國達成一個重大且有利的交易——這筆交易極有可能在他計劃於明年4月訪華期間敲定。基於這一邏輯，他大概認為在那筆交易正式簽署之前，最好避免在台灣問題上過度支持日本，以免不必要地刺激中國，從而影響美中談判大局。

如此一來，中日僵局持續下去，是否會演化為東亞區域性的一場「新冷戰」？

對此，林碧莹給出了否定的判斷：「我不認為這是東亞事實上區域性冷戰的開端。」

她分析道，雖然我們將不可避免地看到中日之間出現更多緊張局勢，但到目前為止，包括韓國在內的其他區域國家已決定採取務實態度，拒絕簡單地「選邊站隊」。

林碧瑩進一步指出，需要特別關注俄羅斯的角色——作為一個關鍵變量，俄羅斯過去曾站在中國一邊，在這次事件中亦是如此。最近中俄在日本海及東海附近的聯合空中巡邏，清晰地展示了北京與莫斯科在對日施壓上的緊密協作。不過有趣的是，儘管中國一直試圖將韓國拉攏到自己一邊以孤立日本，但這次中俄聯合空中巡邏卻產生了反效果：由於中俄軍機進入了韓國防空識別區，韓國緊急出動戰機對中俄飛機進行了監視和伴飛。這一細節表明，地緣政治的板塊運動並非完全按照北京的劇本展開。

堀內徹認為，對中國而言，習近平與特朗普通話後，中美緊張關係在短期內似乎有所緩和，而且特朗普目前刻意與台灣議題保持距離，這讓北京感到了一絲戰略喘息的空間。此外，隨著中國在西太平洋的軍事優勢積累，力量對比可能正朝著有利於中國對日本施壓的方向發展。由於這些因素的疊加，中國可能感覺目前完全能夠承受與日本維持一定程度的緊張關係。因此，中日之間的對峙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不僅不會緩解，反而可能會繼續上升。

「但我也認為中國不希望緊張局勢永遠持續升級下去，」堀內徹補充指出，中國的核心優先事項始終是與美國的戰略競爭，其長期戰略是一方面在安全上對抗美日同盟，另一方面通過經濟等領域的合作拉近日本，從而在美日之間打入楔子。如果中日關係徹底破裂，將迫使日本完全倒向美國，這並不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

從這個角度看，北京此刻的強硬更像是一種「戰術性施壓」，而非「戰略性決裂」。

堀內徹總結說，中國可能會根據對自身利益的精算而靈活調整對日態度。同樣的，日本在不得不制衡和威懾中國的同時，也尋求穩定與中國的雙邊關係，在能找到共同點的地方（如經貿、氣候變化）繼續合作，並極力保護其龐大的在華經濟利益。一定程度的軍事緊張和經濟上的「去風險化」趨勢將持續存在，但這並不意味著全面對抗——相信中日雙方最終應該也能夠找到某種機制來降低緊張局勢，或者至少將其管控在不爆發衝突的範圍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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