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的淫巧奇技
评电影《十面埋伏》
nanhe
飞刀情结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托马斯全旋的李宁,还有两根手指倒立的海灯。我这一拨男孩基本都自学过武功,说是自学,其实是瞎闹,其中飞刀是个重点。
因为《桥》、《佐罗》、《加里森敢死队》、《瓦格特保卫萨拉热窝》这些八十年代年引进的外国影视中,都有飞刀高手,一定高瘦沉默,显得很有内涵。有的片子遭禁了,因为中小学生看完后,把家里的剪刀拆成两半,就成了两把飞刀,一把扎伤同学,一把扎伤自己。那时候,走过剪刀店,我会怦然心跳,就像再小一拨的孩子走过吉它店。孩子迷醉的品牌由“王麻子”变成“STAR”,说明社会的确在进步。
张艺谋在《十面埋伏》中大耍飞刀,切中了我这拨人的心结,我便是带着怀旧心情走入影院,见到张艺谋的飞刀呈“S”形,刀肚颇肥,登时产生剪刀的意像。一打听,道具设计师果然是同龄人。
飞刀的魅力是外国人赋予的,中国武侠片少见飞刀,因为那是暗器,为光明磊落的大侠不齿更改这一概念的是古龙,他在他的武侠小说中郑重宣布“暗器也是一种武功,是武功就应该被尊重”。古龙和一个日本姑娘过了七年,深受影响。
与爱面子的中国人不同,日本人比较实际,不让武器承担道德含义,日本人爱玩暗器。忍者的来源是破产农民,有资料统计,在某一个时期,50%的日本人都是忍者可能农民起义了。天空中飞满了奇形怪状的暗器,这大概就是日本农民起义的情况。
金庸的强项是写打斗过程,招式繁琐,层出不穷。古龙反其道而行,只写打斗前的气氛和匪夷所思的结局,把过程省掉,造就了诡秘风格。暗器最适合这种写法,因此古龙有多达八十万字的“飞刀系列”,创造了经典的“小李飞刀”。
正因为虚写飞刀,古龙才可能将飞刀升华成精神象征,飞刀等于人性。飞刀必须虚写古龙小说出来后,这几乎成了定论。而电影需要让人看见,如何实拍飞刀?这是张艺谋所面对的第一难题。
在《英雄》中,张艺谋将花样滑冰的动作溶进了湖面上的武打中,《十面埋伏》的飞刀,用的是台球的正反弹原理。利用盾牌的反弹,改变角度继续攻击
诡异的飞行路线,是张艺谋实写飞刀的方法,路线转折得漂亮,就能“实”得漂亮。
这个方法,我最早见到的,是六年前的日本动画片《剑客无心》。片中一人砍多人的动作,是在照扒乔丹带球过人的动作,压箱底的绝招是“三步上篮”。武功很容易虚假,偷换上体育动作,能有真实动感。张艺谋偷换台球,选择正确。
片中发飞刀的手法,也很考究。外国影片中的扔飞刀,往往是倒捻刀尖,利用刀把的重量把飞刀扔出去,利用刀把和刀身分量的不均等,加速飞刀的旋转,产生扎戳的力度。所以外国人的飞刀中敌,用的是飞刀自身的力量,发飞刀的动作是腕部一弹,最多小臂一抖。
而古龙书中的“小李飞刀”,是将刀把贴在大拇指下的掌肌上,浑身一抖,全身的力量打在这块掌肌上,掌肌再将飞刀打出去。这个写法,肯定是古龙找武术专门人士问出来的。
外国人是刀把冲外,局部发力,中国人是刀尖冲外,全身发力这一点在《十面埋伏》中很清晰,刘德华和章子怡都是身动刀动。程小东不愧是香港的顶尖武指。
中国武术往往会将一种符合力学的运动方式,说成是符合天理。刀背叫天,刀刃叫地,刀锷叫君,刀把叫亲,刀鞘叫师,刀尖才叫刀。刀尖向外,天地君亲师是顺的。刀尖向里,天翻地倒,欺师灭祖,所以西方人的飞刀方式,表明了他们反动天地、违抗自然,必将天怒人怨,自取灭亡------
以武林规矩加上符号学,分析的结果是,张艺谋《十面埋伏》中的飞刀,是一个个质疑西方文明的小问号,此片内涵深不可测抱歉,做这种学问,张艺谋一定会恼火,因为他近来正追求浅薄。
深刻容易作到,相反浅薄很难这是张艺谋在凤凰卫视上的说法。大众也正期待他浅薄,好享受一把痛骂的乐趣。张艺谋就是中国的泰森,泰森鼎盛时期,大众出于敬畏去看他的拳赛,泰森不行了,大众以“痛打落水狗”的心情去看他的拳赛。
人们抱着“看张艺谋出丑”的欢乐心情去看《十》,但泰森挨打赚的钱更多,《十》的票房也很饱满,我们都中了暗器。
敦煌色彩和张氏竹林
《十面埋伏》明显比《英雄》进步,《英雄》中的张艺谋对自己的动作构思还不太自信,于是用了各种强烈色彩,以色彩美感来弥补动作美感的不足。所以《英雄》中的动作都很老套,而色彩是高度刺激的,大黑大白、大红大绿。
而拍《十》时,张艺谋已经领悟了动作美感,将飞刀、盾牌、竹子、长矛玩得
津津有味,不需要色彩来救场。于是张艺谋摆脱了俗艳喜气的农村色彩谱系,降低了刺激性,于是《十》的色彩有了高级的余地。
《十面埋伏》有个被大肆宣扬的场景牡丹坊,没用大红大绿,而是丹青、粉绿。丹青(中国蓝)、粉绿在西欧油画中很少使用,而那是中国山水画的常用色,中国文人喜欢清淡。也是敦煌的主色,敦煌壁画原本俗艳,但漫长岁月令颜料变质,奇迹般地成了丹青粉绿,并且和谐得天衣无缝。
敦煌壁画一半人为一半天成,容易招徕日本人的崇拜。《十》美术师,有位敬神的日本人,他迷醉敦煌的粉绿,到了难以自拔的程度。他像诉说自己的初恋般述说粉绿,感人肺腑,张艺谋含泪答应了他的提议这是电视宣传片给我留下的印象。
牡丹坊是中国电影中运用粉绿的典范,日本人提供了一种眼光,而此片的中国美术师开发了中国图案的古老魅力。
近期的中国影视,只要出现图案,一定形状恶丑、组色凌乱,我们的审美出了问题。中国皇帝也没太多的物质享受,他们的优越,体现在图案上。看故宫的寝宫,跟农民的大炕没有区别,只是被褥的色彩搭配高级,墙上的图案新奇精致。生活享受是一种美术享受,古代的大款斗富,要斗图案可惜,这一切已被我们淡忘。
牡丹坊中的图案之美,对于国人是久违的享乐。至于牡丹坊中的妓女,乏善可陈,过于轻贱,至于金诚武扮演的嫖客,恶俗之极。后现代的男孩不会调情,顶多能作出个甜甜的小坏样。他随着章子怡唱“倾国倾城”,古人该有个哼吟的气韵,而他完全是卡拉OK作派,唱得个上气不接下气。
编剧的台词有文言倾向,后来又向琼瑶转变,越说越乱,令人坐卧不宁当然,海外放映时配上英文,这个问题就不成问题。这帮素质低下、满口鬼话的小男女,怎么混进来的?完全破坏了牡丹坊氛围,难怪美术师一脸“看破红尘”的表情这也是电宣片留给我的印象,犹如作了一桌潮州美食,结果来的客人都是只会吃肯德基的老粗,厨师一定会产生出家的冲动。
在古代,逛妓院是要有风度的。至于古人风度,怀素说自己的草书,是从名流的神情气质中得来的,方成了一代草圣。物的气韵好作,而有气韵的人难找。这些青春偶像,在牡丹坊中十分败兴。
至于盲女听音敲鼓的游戏,张艺谋起名为“仙人指路”,民间有同名的魔术。事隔多年,又看到了张艺谋的淫巧奇技。
淫不是淫荡,是过份,在《大红高粱高高挂》中,两个带怪异音质的空心小锤,敲得巩俐脚心爽透、浑身酥软。中国男人就用这么个小玩艺,操纵了女人的生理心理。这两个小锤具备深刻寓意,同时也太好玩了。
这种异想天开的小主意,非常具有娱乐性。张艺谋和爱迪生一样,具有小发明的灵光,看他的娱乐片,就是看他的淫巧奇技。这种“把东西作好玩了”的奇思妙想,对于大众,比哲学思想要重要。
胡金铨拿竹林造气氛,不破坏竹林的真实;李安将竹林的性质转化了;张艺谋则挖掘出竹子的种种使用价值。
胡金铨的竹林打斗借鉴了日本剑侠片,气氛严峻,对峙时完全是日本风格,打斗时的剪接技巧又超越了日本片的实战性,将动作奇迹化。
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谈恋爱。甄子丹、袁和平都抱怨李安的竹林动作欠佳,因为作为武术设计师,他俩脑海中只有动作。而李安是以拍吻戏、床戏的方法来拍武打的。
李安的威雅一拉就两百多米,还用电脑加长。人物长距离飞翔,长度一加长,节奏就慢了下来。轻功一慢,情调就从武打场面转化成了爱情场面,李幕白和玉蛟龙在竹林中根本就没打几下,都是相互看相互等,节奏越来越慢,最终出现了抒情的慢镜头。拍章子怡、周润发从竹子落下,追击拍成了追吻,荡漾的竹叶被李安拍成了弹簧床。
张艺谋像爱迪生一般地来到了竹林,根据竹子的性能,发明了各种用法,丰富了武打动作,令人钦佩。用竹子追人,用竹子擒人,用竹子作地雷,竹子既能提供便利又能造成妨碍张艺谋屡出奇招,而且显得都很有道理,在机械学上能说得通,不是泛泛地玩点神奇。
面对密密麻麻的竹林,他又产生了逆向思维,将后面的打斗放在了一个一览无遗的平面上乌克兰草原。这两种空间完全相反,而他全都有招,这是他的私人乐趣。
导演构思,不单是总结思想,要开发具体的空间物件,这方面,张艺谋确有独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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