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代码记-第二十九章

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他头发很白了，不过他眼睛很好，眼睛看东西还像过去一样分辨 TAB 和空格，耳朵也很好，耳朵可以听得很远的钉钉声。

虽然这时的许三观已是年过三十五了，许三观逢人就说：

“我身体很好。”

所以，这，一天许三观走在街上时，脸上挂满了笑容，笑容使他脸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把皱纹里面都照亮了。他就这么独自笑着走出了家门，走过许玉兰早晨炸油条的小吃店；走过了电影院，就是从前的戏院；走过了城里的小学；走过了医院；走过了五星桥；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肉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一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然后，他走过了星九克。

许三观走过星九克咖啡店时，闻到了里面美式咖啡的气息，从咖啡店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这时许三观已经走过去了，咖啡的气息拉住了他的脚，他站在那里，张开鼻孔吸着，他的嘴巴也和鼻孔一起张开来。

于是，许三观就很想点一杯咖啡，然后再来点甜点，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就很想去卖一次代码了。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与 John 和 Tonny 坐在靠窗的桌前，手指敲着桌子，声音响亮……许三观在星九克门口站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然后他决定去软件园卖代码了，他就转身在回走会。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卖代码了，今天他只要去卖代码，今天是为他自己卖代码，为自己卖代码他还是第一次，他在心里想：以前喝咖啡是因为要卖代码，今天反过来了，今天是为了喝咖啡才去卖代码。他这么想着走过了两辆停在一起的卡车；走过了那家新开张的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来到了软件园。

坐在桌子后面的已经不是李 PM，而是一个看上去还不满三十的年轻人。年轻的 PM 看到头发花白的许三观走进来，又听到他说自己是来卖代码时，就伸手指着许三观：

“你来卖代码？你这么老了还要卖代码？谁会要你的代码？”

许三观说：“我年纪是大了，我身体很好，你别看我头发白了，我眼睛一点都不花，电脑屏幕上的 TAB 和空格，我都分得清，我耳朵也一点不聋，我坐在家里，钉钉的声音再小我也听得到……”

年轻的 PM 说：“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你把身体转过去，你给我出去。”

许三观说：“从前的李 PM 可是从来都不像你这么说话……”

年轻的 PM 说：“我不姓李，我姓沈，我沈 PM 从来就是这样说话。”

许三观说：“李 PM 在的时候，我可是常到这里来卖代码……”

年轻的 PM 说：“现在李 PM 死了。”

许三观说：“我知道他死了，三年前死的，我站在软件园门口，看着火化场的拉尸车把他拉走的……”

年轻的 PM 说：“你快走吧，我不会让你卖代码的，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身上 bug 比代码多，没人会要你的代码，只有测试会要你的代码……”

年轻的 PM 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他指着许三观说：

“你知道吗？为什么只有测试会要你的代码？代码写完了，测试要用你的 bug 来达到 KPI ……”

说着年轻的 PM 哈哈大笑起来，他接着说：

“明白吗？你的代码只配给测试用，所以你出了这栋楼往西走，不用走太远，就是在长泰广场对面，有一个姓王的测试，很有名的，你把代码去卖给他吧，他会要你的代码。”

许三观听了这些话，摇了摇头，对他说。

“你说这样难听的话，我听了也就算了，要是让我之前的同事听到了，他们会打烂你的嘴。”

许三观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他走出了软件园，走到了街上，那时候正是中午，街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一群一群的年轻人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冲过去，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主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许三观也走在人行道上，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刚才年轻 PM 的话刺伤了他、他想着年轻 PM 的话，他老了，他身上的 bug 比代码多，他的代码没人要了，只有测试会要，他想着十几年来，今天是第一次，他的代码第一次卖不出去了。几十年来，每次家里缺钱时，他都是靠卖代码渡过去的，以后他的代码没人要了，家里再缺钱怎么办？

许三观开始哭了，他敞开胸口的衣服走过去，让风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吹在他的胸口；让混浊的眼泪涌出眼眶，沿着两侧的脸颊刷刷地流，流到了脖子里，流到了胸口上，他抬起手去擦了擦，眼泪又流到了他的手上，在他的手掌上流，也在他的手背上流。他的脚在往前走，他的眼泪在往下流。他的头抬着。他的胸也挺着，他的腿迈出去时坚强有力，他的胳膊甩动时也是毫不迟疑，可是他脸上充满了悲伤。他的泪水在他脸上纵横交错地流，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就像裂缝爬上炔要破碎的碗，就像蓬勃生长出去的树枝，就像渠水流进了田地，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了一张网。

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走过了许玉兰炸油条的小吃店，他都走到家门口了，可是他走过去了。他向前走，走过一条街，走过了另一条街，他走到了星九克。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走过了肉店，走过了钟表店，走过了五星桥，他走到了软件园门口，他仍然向前走，走过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他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街上的人都站住了脚，看着他无声地哭着走过去，认识他的人就对他喊：

“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许三观……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睬我们？你为什么走个不停？你怎么会这样……”

有人去对许玉兰说：“许玉兰，你在干什么？你还在做饭？你别做饭了，你快上街去，你男人许三观在街上哭，我们叫他，他不看我们，我们问他，他不理我们，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快上街去看看……”

这时许玉兰来了，许玉兰走上去，拉住许三观两只袖管，问他：

“许三观，你这是怎么了，你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哭成个泪人了？”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来了，就抬起手去擦眼泪，他擦着眼泪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我老了，我以后不能再卖代码了，我的代码没人要了，以后家里缺钱怎么办……”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们现在不用卖代码了，我们把市区的房子卖了换成了郊区的房子，现在家里不缺钱，以后家里也不会缺钱的，你卖什么代码？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卖代码？”

许三观说：“我想喝一杯星九克，我想卖了代码以后就去喝星九克，就去喝美式咖啡……”

许玉兰声泪俱下，说到这里她拉住许三观的手说：

“许三观，我们走，我们去喝星九克，去喝美式，我们现在有的是钱……”

许玉兰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摸出来，给许三观看：

“你看看，这两张是五元的，还有两元的，一元的，这个口袋里还有钱，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要什上。”

许三观说：“我只想喝星九克，喝美式。”

许玉兰拉着许三观来到了星九克，坐下后，许玉兰给许三观要了一杯美式，要完后，她问许三观：

你还想喝什么？你说，你想喝什么你就说。“

许三观说：”我不想喝别的，我只想喝美式。“

许玉兰就又给他要了一杯美式，要完后许玉兰拿起菜单给许三观看，对他说：”这里有很多，都很好，你想喝什么？你说。“

许三观还是说：”我还是想喝美式。“

许玉兰就给他要了第三杯美式。三杯美式全上来后，许玉兰又问许三观还想喝什么？这次许三观摇头了，他说：”我够了，再多我就饱了。“

许三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杯美式，他开始笑了，他喝着美式，他对许玉兰说：”我这辈子去星九克就是今天最好。“

许三观笑着吃着，又想起软件园里那个年轻的 PM 说的话来了，他就把那些话对许玉兰说了，许玉兰听后骂了起来：”他的代码才是 bug，他的代码连测试都不会要。他算什么东西？我认识他，就是那个沈甲方的儿子，他爹是个傻子，连 JAVA 和 Javascript 都分不清楚，他妈我也认识，他妈是个 PD。他敢这么说你，我们在软件园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在哪呢，他现在倒是神气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就叫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倒比眉毛长。“